«归»（6）
青灯半盏，今夜的府邸再不会响起笙歌。
刘禅身子一抖，缓缓醒来。脚踏金灿灿地阶，穿过这生活了八年的富丽堂皇，将这醉生梦死的记忆往外一点一点撇着。正红色的朱漆大门下，少年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出，那头顶悬着的黑色匾额紧紧跟着自己，“安乐公府”与那熏香酒气一样，令人作呕。
洛阳的暮色是血红色的，一瞬间竟恍惚自己身在成都，那天离开时，也是那一片火红，像是血染一般。望断孤路，看不到一点温馨。就这样走着，不知何去何从。
刘禅摸了摸自己的章武剑，那便走得远远的。没了君王的负担，会活的轻松一点吧，一个人也可以吧……
刘禅是这样决定的，只是他的命向来没那么差。抬眼，一抹暗紫色在路的尽头徘徊着。
“不，不……”刘禅连忙蜷缩在树后，一时间所有的决定都被打乱。控制不住想探出头的动作，可又不想让对方再找到自己。
“一眼，就看一眼，他健康着，我也能心安一些不是吗……”本着再看一眼就绕路离开、从此永不相见的想法，颤巍巍地探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笔直地站在路口，亦如几十年前一样，似是扛起了天下。
可只一眼，眼泪便夺眶而出。“为什么，他还会来啊！我不配，不配……”哽咽着哭声在心底复杂着，将头深深埋在膝上，失声地咬牙哭着。
诸葛亮已经等了许久，没有人敢违抗圣命，这一遭只能是自己来走。其实大家都忘了，只有主公一人愧疚着而已。徘徊在路口期待着，不知这孩子会回到几岁啊，应是七八岁吧，那时大家可都是宠着他啊！不由地笑了起来，又转身回望着府邸的方向，人怎么还不出来。
正思忖着，却听见不知哪里来的低低呜咽声，皱眉仔细听着，却看见远处的树后，拖得老长的人影。
“这孩子，果然不敢见吗？”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树后，拿扇子遮住了人的眼，随后转到人身前，笑着收回了扇子摇了摇“怎么，不扑到我身上，还要相父来找你呀？”歪头看着人，宠溺地笑着。
笑声穿过几十年的沧桑，寻着刘禅心底的记忆，灌入人的耳膜，震得刘禅颤了下身子。猛然抬头，正对上眉眼间的温柔，如清风般，吹散自己的疲惫。
只是一句话不说，刘禅站起身看着眼前人，哭声不止。
诸葛亮惊讶于人的模样停留在十六七岁，随即笑了笑。
“相父来了，别怕。”
说罢便展开双臂，想将人揽入怀中，却不曾想面前的孩子一把推开自己，转身跑着，惊得连忙追了上去。
“都过去了——”
“大家不会怪你——”
“你父亲很想你——”
“你不要相父了是吗——”
刘禅听着背后一声声呼喊，刺得内心一阵疼痛。但追赶的脚步仓促着并未停止，便只管埋头跑着，任眼泪模糊着，噬痛着脸颊。
扑通一声，身后的追赶声戛然而止，惊得刘禅赶忙转身，相父就那样倒在地上，扶着腿痛苦着表情。
“相父——”连滚带爬着赶在人身边，跪下伸出了手扶人。还未抬手，却发现手腕间被紧紧箍住，挣扎不得。
诸葛亮颇显得意地笑了笑，一手仍紧紧抓着刘禅，另一只手抚上人的脸擦着眼泪“不这样，你能停下吗？”
愈擦愈多，那声相父后，再无甚语言，只是哭着。
诸葛亮捋着刘禅的头发，将人揽入怀中，轻轻说着“哭吧……”
“哭个够，相父带你回家。”
温柔至极，那一刻刘禅所有的流浪计划，在家的温暖下被击得支离破碎。
晚霞知趣地退了，浩渺的天地间，只有夜幕上的七星闪烁着，名为北斗，指引回家的路。
……
“相父，父亲他会不会揍我啊……”冷静过后的刘禅回到了当初傻乎乎的模样，惹得诸葛亮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该不会”，诸葛亮牵着人的手，内心却是另一番声音：傻孩子，你爹刀都磨好了……不过看着刘禅边走边抹眼泪眨着眼，实在是不想破坏他此刻渴望团圆的心情。
另一边……
“大哥，最近为何突然练武？”关羽看着摆在庭院内的一排兵器，各式各样，均是利器。
“想练练力气。”其实还有后半句，好打死那兔崽子。
“大哥何时用这些兵器了？”张飞把玩着手中的长鞭抻了两下，又瞄向地上的开山斧和长矛，甚是不解。
“送人。”
“啊？送谁啊？”关张看着刘备，眼神尽是疑问。
刘备不再答话，轻笑了一下。
诸葛亮这一路走得复杂。时不时关怀着身边时而害怕的小伙子，内心又盘算着一会怎么拦主公，可到了大门口，却发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
迎接的队伍甚是壮观。门口满满当当地，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嘻嘻地。
“阿斗！”“少主！”“斗儿！”“陛下！”……
一时间各种称谓都砸过来，刘禅挠了挠脑袋也不知如何答应，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人。直到听见一声弱小的“父亲”，才向角落里看去，一眼就认出那瘦小却坚毅的模样，正是自家孩子。
“谌儿……”瞬间羞耻心爬满了整个脸颊，低下了头。
诸葛亮见此，对大家笑了笑“以后有的是机会，几日路程，先休息休息……”带着人回房间，心里甚是不安，因为他没有看见他最应该看见的人——刘备。
一路没有波澜，安静地诡异，诸葛亮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按照主公的性子此时不应该冲上来揍一顿然后自己拦一下再责怪一番万事大吉吗，为何至今没有动静……诸葛亮心里难得捉摸不透自家主公的想法，但安静总比大闹一番要好，诸葛亮将刘禅送回了房间，心神不宁地找着那人准备一探究竟。
“备的好军师，回来了？”刘备躺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卷，其实也没看进去一眼。
诸葛亮楞了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哎，先跪再说吧。这样想着，笔直地跪在地上“臣违抗圣命，甘愿领罪。”
“哎呀，丞相何故行此大礼呢！”刘备假意震惊一下，随即鞋都没穿就跑下来拉起丞相，一幅着急地模样对着人，“丞相替朕接回自家儿子，朕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罪呢呵呵呵~”刘备弯着眼笑着。
若是外人看，定会被这君臣情谊感动地泪流满面，只是诸葛亮凭借多年的经验，听出了这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后背直发毛，愣是跪得更深的一些“臣甘愿求陛下责罚——”
“丞相这是何意，朕又不是逼你”挑眉地笑了笑。
这回算是彻底听明白了，这老头是想惩罚自己又让自己不怪罪呢，压下心中的无语情绪，迫切地说道：“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不肯怪罪，只是臣一定要请求责罚，否则夜不能寐啊！”废话，这事就这么过去，自己能睡好觉么！
“哎呀，丞相这是何苦呢~”哼，你知道错了就行。
“臣心甘情愿，与陛下无关！”好啊，居然敢如此对我。
“既如此，朕不得不帮助丞相完成心愿呀~”必须让你找点记性才可。
“臣迫切请罪，求之不得！”刘大耳你等着。
门外的小厮们：……？
“陛下和丞相在干嘛？”
“我听不懂”
“哦，我也不懂”
逐渐听见声音小了一些，众人抬头，看见诸葛亮黑着脸走出来。
“你们两个去少主处伺候着，陛下有任何动静立刻报与我知！”怪，太怪了！
日子一天天得过着，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刘禅的屋子里进进出出过许多人，唯独没有父亲。刘备不来探望，刘禅自然不敢去拜访，自己恨不得躲着他不见呢。可随着日子一天天推迟着，刘禅越发地心神不宁。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那种不安感围绕着自己，比打一顿还要害怕。父亲什么也没有做，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回来一样，可就是这种安静，让自己整宿整宿地睡不好……
直到有一天，小厮送来了一件“礼物”。
“什么？咳咳……”诸葛亮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陛下给太子送了一条长鞭？！”
“千真万确！”
“没说其他的话？”
“回丞相，只说给太子殿下送去，再无其他话。”
“嘶——”这是闹哪出，让斗儿自己抽自己吗？诸葛亮揉了揉眉头，越发地不理解那位的想法。
同样不理解且崩溃的还有刘禅，看着用精美礼盒装起的“长鞭”，自己被吓得出了魂，却始终猜不透父亲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有一遍遍求着相父……
“再等等”诸葛亮只能这样安慰人。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
“报——陛下赏赐了太子一把长枪！”
“报——陛下赏赐了太子一把流星锤！”
“报——陛下赏赐了太子一副银叉！”
诸葛亮忍不了了，正准备找人理论理论，却看见小厮慌里慌张地跑来“报——”
“这次又是什么？”
“报丞相，太子殿下哭着去找陛下了，此刻正跪在陛下门前！”
“？！”
刘禅崩溃了，是被吓哭的。接二连三地送奇奇怪怪的武器，又一点也不责怪自己，这种恐惧感还不如揍自己一顿呢。
“爹——斗儿知错了呜呜呜”
“爹你打死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爹你别不理我啊，爹——”
“爹！！！！！”
跪在门前，哭地撕心裂肺。
诸葛亮赶到时，周围已经围了一些人，劝说着刘禅，但孩子已经彻底被折磨疯了，只是哭喊着。而屋门却紧紧关着，恍若没有听见一样，
诸葛亮推门而入，看到刘备若无其事地坐着练字，没来由的心生怒气。
“陛下何故如此！把人吓成如此模样！”面色凝重，吓了刘备一跳。
犹豫了半晌，刘备拍了拍人的肩膀，打开了房门。刘禅泪眼朦胧地看着打开的门，父王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没有表情。
“爹——你打我吧……”跪着往前爬着，抱紧了刘备的腿。
刘备皱了皱眉，看着哭的喘不上气的刘禅：“去那板子上趴着。”
“是，是——”刘禅竟有些开心，抹了抹眼泪，爬到了庭院的板子上，老老实实地趴着。刘备看了看周围的人，抽出了双股剑，拿着剑鞘，向前走去。
“陛下！不……”
“都给朕看着！”一声令下，无人再敢阻拦。
诸葛亮看着刘备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啪！剑鞘直下，清脆的响声在灌入每个人的耳朵，大家都不由一震，却无人敢阻拦。
“这一下，打你坑害贤臣！”
刘禅紧闭双眼，感受着身后火辣辣地疼，却生生将呻吟声掐在喉间。
“这一下，打你好吃懒做！”
“这一下，打你声名狼藉！”
……
终是少年之身，在众目睽睽下，刘禅逐渐忍不住疼痛，低声哭着。
“哭！你还有脸哭！”得不到丝毫缓解，只要更重的惩罚。血迹蔓延着，背上也难以幸免。刘备只是红着眼打着，愈打愈气，愈气愈打……
直到那痛苦的哭喊声逐渐低沉下去，众人发现刘禅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才发现事情不妙，纷纷跪下，
“陛下，太子昏过去了，再打不得啊！”
恍若无闻，回答大家的只有沉闷的一下下响声。
诸葛亮还是不忍，冲上去趴在刘禅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丞相——”姜维在看到丞相冲出的一刻就跑了出来，趴在诸葛亮身上，死死护住人。众人纷纷一拥而上，将人围着。
“陛下，收手吧……”赵云跪在地上，恳求着磕着头。
许是不信自己打了孔明一下，许是看见了刘禅血肉模糊的身后，又许是看见诸葛亮眼角的泪水，刘备手打着颤，剑鞘猛地抖落在地，仰天长叹一声。泪水模糊着看着众人“不是备狠心，实在是不能饶他啊……”
“快扶丞相起身……”扒开众人，哆嗦地伸出手扶起人，却感觉到人的拒绝与沉默。
“孔明放心，再不会动手了……”
三个月后……
“瞻弟，我爹叫我回去吃饭了。”刘谌笑着与诸葛瞻挥了挥手。
“行，跟我哥说一声，明天继续出来玩！”
这仨人的辈分各论各的，这是诸葛亮定的。
“那个，瞻儿弟弟啊，你怎么管太子叫哥啊？”姜维看着俩人的称呼甚是不解，跟着诸葛瞻回到丞相府。
“太子叫爹相父，我不叫他哥叫什么！”诸葛瞻一如既往地对姜维翻着白眼。
“你不是娶了他女儿么，不应该叫岳父吗？”
“你才是他儿子，你全家都是他儿子！”诸葛瞻踢了姜维的小腿一脚。
“诶诶诶，你又粗鲁！”
“你无耻！”
吵闹着往家走去，而此刻的丞相府内：
“那个孔明啊”刘备扶着额头看着背对自己的傲娇丞相。
“丞相想出去散步吗？”笑着问着，却得到了沉默的回答。
“军师大人~”刘备笑着挽着人的衣袖，“备特地为你做的水煮鱼，你解解气~”
耳边轻哼一声，看着人终于转身，忍不住笑了笑“不就打了一下么，至于记仇三个月……”小声嘟囔着，却被人听个正着。甩了甩衣袖，往外走着。
“诶诶，孔明吃鱼啊——”
“不饿！”
“那指定是渴了对吧，备给你泡茶，诶你慢点走哇！！”
季汉热闹如常，只是自此，再无人“思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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